张大石头《北山大戏》


自由有时可能是一种幻觉，但却是一种必须的幻觉。

最近火爆网络的国产游戏《黑神话：悟空》，以其深邃的思想内涵和对传统文化的深刻挖掘，给玩家提供了这种幻觉。这是一种似曾相识的幻觉，我在张大石头的指墨聊斋系列作品中也体验过。

指墨聊斋系列作品与《黑神话：悟空》有一个共通点：都善于借个性隐喻达到哲理启示。无论是在画里还是游戏中，每一个场景传达给观者的都不仅仅是视觉上的享受，更是对传统文化和哲学思想的隐喻表达。它们都通过黑夜、深山、古庙、独立于天地间的书生或“天命人”等画面和场景，来展现人性的复杂与矛盾，描绘个体在宏大世界观中的渺小与挣扎。

与《黑神话：悟空》游戏中的通关规则一样，在张大石头指墨渲染出的聊斋世界中，每一“关”之间没有固定通道，也没有不可逾越的障碍，只要本领超强或机缘巧合，就可以瞬间往还。从张大石头本人身上，也能发现他与孙悟空这个神话人物之间的一些相似之处：他们都有着不羁的性格和超脱世俗的精神境界。游戏中的孙悟空，厌倦了繁冗天条，辞去佛位，一心归隐花果山；现实中的张大石头，亦不喜繁文缛节、矫情虚伪，他隐居闹市，画室亦与市井为邻。甚至他们使用的“兵器”都有共同的特点：大巧不工、重剑无锋。张大石头在创作指墨作品的过程中，以手为笔，手与心随。他蘸满墨汁的手指，就像孙悟空的金箍棒，可直可屈、随心所欲。你看聊斋系列的《钝剑》那幅画，剑客单腿弯腰，双手挥剑，动作和造型像极了游戏里正举着棍棒打BOSS的“天命人”。

从公元1582年《西游记》原著诞生，到2024年《黑神话：悟空》游戏上线，在这四百多年里，孙悟空这个形象之所以深受大众喜爱、流传经久不衰，除了他神通广大的本领外，更重要的一点——他不是完美无缺，而是最富有人性的神。他既有神的威力，又有人的情感。他聪明、勇敢、忠诚，又桀骜不驯、好勇斗狠。既然连神仙都无法根除贪、嗔、痴，又怎能苛求人性的完美呢？张大石头的指墨聊斋系列作品，最成功的就是对人性的探讨和表达。在《夕阳无限好，解甲被犬咬》《世间无良马，伯乐与驴耍》等作品中，张大石头以自嘲的笔法表达了对势利小人、平庸之辈的讽刺。这与《黑神话：悟空》有异曲同工之妙，游戏中有不少对社会现实的折射：不同群体、利益集团之间的竞争与博弈；用妖怪来影射人性中贪婪和残忍的丑恶面。

但因为一贯乐观豁达，张大石头虽然“被犬咬”，但他并没有恨得咬牙切齿，更多的是戏谑。正是因为看透了善恶美丑，所以他在批判的同时又多了几分悲天悯人。就像孙悟空常常拿有“后台”的妖怪无可奈何，张大石头作为一介凡人，也常有无能为力之叹。

这种无力感，就像《蒲松龄夜游图》中，蒲翁独自一人沿着凋零蜿蜒的黑线，行走在黑茫茫的层峦叠嶂中，借着画面中那一点点留白所散发出的微光，面对不远处的狐妖，相互吸引，又互相提防。而在《黑神话：悟空》中，狼妖也不时出现，给“天命人”带来一些困扰。在《蒲松龄夜游图》中，黑风、黑夜、黑山、黑狐……当这些所有的“黑”将孤零零的白衣书生淹没其中，茫茫天地之间顿生怆然悲壮之感。回到游戏里，带给我们这种悲壮的是一头白狼——凌虚子，他是黑风山狼妖之首。也许是命运的诅咒，凌虚子必须依靠喝狼妖的血才能维持生命。不断有同族因他而死，这让他内心时刻忍受着痛苦和煎熬。终于有一天，凌虚子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精神上的折磨，在观音寺后院上吊赴死……

当《蒲松龄夜游图》中的艺术情感与《黑神话：悟空》里的游戏情节碰撞在一起，当白衣书生的悲壮与白毛狼妖的悲剧交融在一起，两者之间就产生了一种共鸣。无论是吴承恩的《西游记》，还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以及几百年后由他们生发出的《黑神话：悟空》和《蒲松龄夜游图》，都在互生、互融、互释、互证着一个浅显易懂而常常被忽略的道理：妖有时候真比人善良，人有时候真比妖可怕。

“可人心若是烧没了，修好一座破庙，又有什么用呢？”这是游戏中，土地公自言自语的发问。这种直抵人心的思考，也是张大石头在指墨聊斋系列作品中所体现出的艺术家的社会责任感。游戏和绘画艺术在最高境界是相通的：世道人心，这是他们共同关心的终极命题。

当观者和玩家产生共鸣的那一刻，张大石头的指墨聊斋系列与《黑神话：悟空》就搭建成了一个平行世界。这个平行世界是开放式的，同一景象，可以有不同的观察视角和阐释空间；这个平行世界是多元的，浑厚肃穆又妙趣灵动，法度森严又道法自然；这个平行世界是复杂的，无论是狼妖还是狐妖，皆有善恶，天地万物，皆有因果。

五色令人目盲。你不妨就勇敢地直面内心的那片黑色地带。就像张大石头常常用大片、大片的黑墨所渲染传递出的那种意识：深知这个世界不完美，但我仍然向往美好。只有怀着这种悲悯的决绝，你才能与《黑神话：悟空》中的“天命人”一起，打败所有隐藏的妖王，看淡所有的享受，释怀所有的欲望。学会适可而止，才能安然过关。

但是，如果你要继续往更高的境界走，继续去探求人生更深层次的价值和意义，那你和“天命人”要面对的，就是这场游戏中最大的BOSS，也是孙悟空一生的宿敌——二郎神杨戬。你要直面内心深处最柔软、最无力、最纠结、最痛苦的东西了。

“你有过不去的事，或者放不下的人。”这是游戏中二郎神说的一句话，也是很多人没想明白的一个问题。

我与我周旋久。

你不是放不下他们，而是你不肯放过自己。那些你的渺小和无力，都是你构想出来的，真正的问题在你自己的“心”。你，才是一切的根源。

这个开悟的过程，就像张大石头在他一幅作品题跋中的自作诗描述的那种体验：“山雨欲来云动惊，倾听天籁大音声。”倾听心底发出的“大音声”，放下我执，光明澄澈，战胜了自我，也就战胜了敌人。

《黑悟空：神话》的游戏结局充满了象征意义：战斗的终点，当悲悯智慧的老猴子，为“天命人”戴上金箍的那一刻，有多少玩家泪流满面、意难平？这个瞬间，意味着力量的传承、责任的担当、未来的牺牲。“天命人”最终戴上金箍，成为新的大圣，重新进入轮回。这就像张大石头在有些作品中所表达的主题：本体的欲望、冥想的梦境、宿命的循环、个体的抗争、自我的解放……它们就像夜空中忽明忽暗的星辰，在虚实动静中无声地解读着天地宇宙，默默推动着人类文明的传承与发展。

是故天地不昭昭，大水不潦潦，大火不燎燎……当唐僧历尽千辛万苦，才悟到：“千经万典，也只是修心”。

真正的佛，不在灵山，而在心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就像游戏中的那句台词：“有些事情不看对错美丑，更不论强弱输赢，只要不放弃希望，终会迎来迎来更好的明天。”

在人生的道路上，我们都是取经人，都是“天命人”。让我们一起穿越黑神话，去迎接晨曦。（文/汤启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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